中學畢業後,由於種種的原因,和相處了五年的同學們全無聯絡,同學們畢業三十年、四十年的聚會,我都沒有參加。記憶所及,中學畢業後,我只有兩次重返母校,一次是八十年代初,母校邀請我指揮聯校樂隊,在新光戲院演出,那次我到母校在北角的校址指揮欒隊排練了數次,演奏的曲目好像是《瑤族舞曲》和由我編寫的一組《小刀會舞劇音樂》;另一次是九十年代中,我應邀成為校友會小樂隊的成員,也是在新光戲院參加校慶的演出。在這兩次的活動,都和數位留校任教的同學飲過茶。至於其他的同學,就只有住在紐約的蘇仲麟夫婦間中通通消息而已。
去年三月,同學們又籌備了畢業四十五周年聚會,在十月十二日晚聚餐,然後起程前往丹霞山作兩日遊。我因為在一月份曾前往香港,枯坐十七個小時飛香港的滋味還餘悸未消,所以不打算參加了。
回絕了同學的邀請後,心中一直很難安下,人生能有多少個四十五年?眼看與這批曾經共歡笑,同患難的同窗相會的機會又要輕輕溜去,心中總是有萬千的不捨。
六月,兒子在三藩市註冊結婚,妻子是獨女,家在台北,在台北搞次婚宴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決定搬到台北暫住一年以籌備婚宴。搬到台北後,雖經常和家中用Face Time聯絡,但關間萬里,總是有點難安,我於是靈機一觸,提議就在十月前往台北探望他們,也順便拐到香港參加同學的聚會。
決定後,心中總是喜孜孜的,中學時期的生活,恍如電影的鏡頭般不時在我的腦中浮現,正是百般滋味在心頭,期待的心情令我既興奮復緊張。
決定要參加中學同學畢業四十五周年的聚會後,特別想見見中學時一起合作搞文藝演出的施麗華,屈指一算,打從她七零年結婚後遠赴印尼,就一直沒有見過面,後來從舊同學的口中,知道她在那裏經營鋼鐵重工業非常的成功,是當地的著名企業家。記得五年前同學們的四十周年聚會,我未能參加,前往參加的她獲得我美國的電話,立即打給我,可惜當時正是我這邊的凌晨二點多,睡意朦朧中和她傾談了數語就收線了,連她給我的聯絡電話都忘記了。後來雖幾經打聽,可是就得不到確切的訊息。這次我再托同學打聽,終於得到她丈夫的電郵,兩條斷了四十多年的線,終於再接上了。
施麗華很快就親手寫了一封回信附在電郵中傳來,看到那久違了卻又熟悉的字跡,心中感到特別的親切,她在信中簡述了自己百病叢生的身體現況,末後說:「我將於十月十一日往港,到時呈現在你們夫婦面前的,已不是四十五年前那個愛唱歌、跳舞,讀書爭第一的施麗華,而是又肥、又老、苟且偷生的施麗華。」
讀到此,我的心中很是不安,從同學們的口中,我聽到的都是那個事業成功的女強人的傳說,並不是現在她所說的那般!我想,此中的辛酸,絕非局外人所能了解的。我在回郵中簡介了我這四十多年來的生活情形,末尾,我說:「請放開心懷,你在我的心目中,仍然是那個在《激流女將》矯健靈動,在《桃花搭渡》(注)中活潑秀美的小女孩,無論變成了怎樣,昔日的印象還是永存於心。」
是的,無論現在的變化如何,她在我的印象中,仍是那個閑靜中帶着靈秀,柔媚中帶着爽朗,婉約中帶着率直,能歌善舞,成績出眾的女孩。
事後她又致電美國和我談了很多現況,她知道我會在十月十日抵港,於是約我在她抵港的當天黄昏見面。十一日,我們在港的節目排得滿滿的,當我們從太平山頂下到市區,已是下午五點鐘了,我們坐着電車準備返住處略作休息時,電話響起,是施麗華來電,她剛抵達在北角的酒店,我們約定在酒店大堂見面,由於怕大家見面時不能相識,她說她會穿件紅色套裝赴會。
我們原本坐西行的電車前往住處,如今又得下車轉乘東行線到北角了。到了酒店大堂,穿着紅色套裝的她如期而至,四十五年的闊別,使彼此的形體已改變了很多,但甫一見面,仍是那般的親切,那般的無所不談。這是一次愉快的飯聚,我們直談到接近十時才離去。
十二日的晚餐聚會席設中環的華商會所中菜廳,我們在五時半就到了,一踏入餐廳,迎面而來的是懸挂着的一條横額︰「驀然回首四十五年」。真的,時間飛逝,轉眼間,我們這批青澀少年,現在已是白髮斑斑的老年了。當年的理想、夢想、不管實現了也好,死滅了也好,總得磕磕絆絆地走這人生的路,所幸的是大家都能從五湖四海來會,這真是難得的機緣。
宴會是七時開始,但同學們已紛紛提早而至,留校任教的林玉璽、黄麗芬早已在場,正在打點一切。我們打過招呼,施麗華在另一角落走來,帶着我們來到早已圍坐着談笑宴宴的一群女同學處,我們的化學怪傑楊瑞美也從温哥華飛來了,九七年我們的大學同學在温哥華聚會,我和蘇仲麟曾抽空到她在Burnaby的家中探訪過,這麼一幌就是十五年了。這時又來了一位女同學,親切地走來打招呼,我已認不得了,施麗華說她是柳慧蓉,我猛然醒起那個寫得一手好字的女孩,這是我對她的印象,四十五年後再見,真的說不出的感慨。
同學中,妻只認識施麗華、黄麗芬和陳亞華,她們在少女時期曾有一齊北上演出的機緣,彼此一齊生活了十多天,這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可惜陳亞華遠在澳洲未能前來參加盛宴,可幸的是,同學們對妻的熱情招待,黄麗芬甫一見面就親切地和妻傾談,林玉璽更是殷勤地坐在同席幫忙打點,使妻也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我忙於和久違的同學打招呼,很多人都不認得了,幸得黄文鵬在旁介紹,那矮矮胖胖的是洪能初,他從菲律濱專程來到,這次從菲律賓趕來參加的校友有十多人,是海外來港最多人的地區。謝卻幻也從新加坡來了,除了在臉上增添了幾道風霜,他還是中學時期的樣子,他的家原本就在新加坡,當時他的母親是我們學校小學部的老師,記得每次從新加坡回來,就會帶來很多小零食,記憶中第一次吃星州萬里望花生就是在他家。不久,李俊雄來到,仍是温文如昔,當年他和劉文良同住在北角和富大厦,我們三人經常在一起温習,可惜劉文良早在五年前逝世,兒時玩伴驟失一人,也真的叫人欷歔。同學們各自三五成堆地走到一起,我這個久別的遊子反倒覺得有些落寞了,失去了四十多年的交往,在生活上沒有了聯繫,也就缺少了共同的話題。可幸的是一批又一批的昔日同窗紛紛走到我的座席打招呼,畢竟四十多年未晤面,大家一知道我來了,都顯得特別的親切。蘇仲麟原本是這次聚會的搞手之一,可惜突然有工作要前赴非洲而未能出席。席間,他從遠在非洲的彼方打了電話,與我在電話中傾談了數句,短短的片言隻語,卻充盈着濃濃的關切。
這次筳開六席,我們被安排與主持人同席,同學中除了黄麗芬,林玉璽,劉賢賢夫婦外,其他的都是以前任教我們的老師。戴繼志老師雖已退休多年,但仍孜孜不倦地用他的彩墨描山寫水,他把最近出版的畫冊送給我,一幅幅精彩妙絕的畫作,令我為之神往。羅莊寧老師是我念中二時的班主任,印象中嚴肅中帶着親切的他,見面時仍是那般的親切,只是魁梧的身影在歲月的流逝中變得有得傴僂了;陳翰遠老師以前任教小學部,我對他認識不深。可惜的是,中學時我最受益也最懷念的幾位老師都沒有出席,他們是否還在香港?還在人世?真的無從猜測,因為聚會太熱鬧了,以致我也沒有空閒向老同學打探他們的消息。但對這數位老師的懷念還是不時在我的人生經歷中出現。
首先是我們中四、中五級的班主任吳賢伯老師,他是一位歷史專家,無論中國歷史、世界歷史,他的造詣都很深,每次上課他只帶兩條粉筆,無論是歷史事件,發生的年月,內裏的含義,他都能娓娓道來,上他的課就是精彩的故事聆聽,我們都欽佩他那超人的記憶力,深被他那忘情專注的講課所吸引,他的一部中國歷史專著,更是我天天閱讀的書本之一。中四教中文的劉國雄老師,他在中國文學方面的造詣也是令我傾心佩服的,和吳賢伯老師一樣,他也不帶教科書上課,講授詩文時,旁徵博引,那美妙的古代詩詞,鏗鏘的古代散文,隨手拈來,他的課堂,往往就是一次次的文學之旅。我在大學時毅然放棄理科而選修中國文學及中國語文,可說是受他的影響頗鉅。劉老師教我們一年後就轉到一所中學做校長,中五級接手中文的是余思牧老師,他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研究巴金的專家,我曾有幸拜讀他寫的《作家巴金》一書,我在中學二年級開始讀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但對巴金的認識則是從他的那本書開始。中三時我開始陸續寫小說,而中五的這段時間,有幸跟隨他學寫小說,改進了以前在寫小說時的一些缺點。教物理的舒老師,他也編寫物理學的參考書,温文的他講課時自成風格,課室中的同學表現如何不在他的注意範圍,他只是專注地把一題題物理難題為我們講述,對我們這些醉心於力學、電學的青年開啟了一道研究之門,我日後對家中電器的修理安裝,都得益於那時的學習。教數學的麥老師與舒老師剛相反,他是精力旺盛的人,跳上跳下地,無論是代數、幾何、三角、解析幾何,在他的口中都是最有趣的學問。他布置下來的一道道難題,都使我們絞盡腦汁,也因此而引發我們的興趣,當時我和陳文理、呂輝烊、王題燦就在他的激發下,四處在坊間的參考書中找難題,互相考核,互相究研,真的是其樂無窮。對了,還有教生物的周老師,她也是從不帶教科書,每一堂都是精彩的生物常識課,她與當年編寫了一部通行的生物科參考書的歐景偶是同學,那時的高中生幾乎人手一部歐景偶的參考書,她也就着這部參考書而指導我們温習,使我們對會考的生物科充滿了信心。這批老師,都是我所敬愛的,他們影響了我以後在人生路上的學習、工作、為人和處事。我深深地銘感他們,屈指算來,這些老師如今也應有八九十歲了吧,是否都仍在世間也成了疑問,這次返港參加聚會,心底也還有個冀望,就是希望可以見到他們。現在席上看不到他們,確也有些遺憾。
席間,老師都被邀請講話,這才發現,他們雖已退休了好些年,但心繫天下,心繫家國,講話的內容充滿了對國家的愛,對社會的關切。他們一生都在從事愛國愛社會的教育,在耄耄之年仍堅持不懈,這種情操真的教我感動。席間也有同學的發言,黄惠玲介紹了自已的工作,她在菲律賓從事華僑子弟的教育工作,教育華僑子弟認識中文,認識祖國,這該是多麼有意義的工作!施麗華在席上發言,特別提到了我的出席,使我非常的感動。她說,五十周年的聚會,如果她仍在人世的話,一定會如期而參加。我那天患了感冒,黄麗芬請我發言,我婉拒了,但後來還是敵不過同學們的盛意,我說︰「以前,我因種種的原因而不能和大家來往,但心中一直惦挂着母校的一切,當在報章上獲知母校在會考成綪取得驕人的百分之九十八及格率時,我興奮得徹夜難眠,也經常向我的學生提及母校的驕人成績。現在雖身在遙遠的美國,但五十年的聚會,我一定會前來參加。」是的,人生難得多少個五十年,五十周年的聚會,我一定會前來。
注:
《激流女將》是福建同鄉會舞蹈組創作的一個著名舞蹈,寫七名女青年在潮水湧現時,為了拯救公家財產而奮不顧身地與洪水搏鬥,終於戰勝了洪水,搶救了公家財產的故事。這個舞蹈在六六年上演後大獲好評,由長城電影公司將之錄製,搬上了大銀幕。施麗華是該舞的演員之一。
《桃花搭渡》是福建高甲戲的折子戲,在福建鄉人中屬家知戶曉的劇目。故事講一位靈巧美麗的婢女桃花,為替小姐送情書,晨早搭渡過河,在過渡中向渡伯講述自己此行的目的,表達助人為樂的主題。施麗華在唸中三時扮演女主角桃花,在高陞戲院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