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雅筆寫花姿

我跟隨過很多位老師習畫,但時間最長的還是陳人力老師。陳老師是陸儼少的高足,宋文治是師兄,也因此,我學的應是海派的畫法。海派畫藝最重視筆墨情趣,對中鋒的運用更是嚴格,所以畫中充滿了書法的情趣,他們把作畫稱為寫畫,可見對書法的重視。

這畫風與嶺南派截然不同,嶺南派結合了西方畫的敷彩特色,以撞粉撞彩寫畫,畫重色彩,但卻無筆墨之趣。這是海派所詬。陳老師並不宥於門戶之見。來港後,與嶺南派大師趙少昂過從甚密,他的山水畫雖仍嚴守海派規範,但花鳥畫則兼採嶺南派的技法,枝葉仍是以筆為主,花朵則兼用撞彩撞粉之技,形成了獨有的風格。

有一段長時期,我在山水畫之外,也兼學花鳥畫,陳老師這種融合海派和嶺南派技法的畫風,也自然成為我的學習課題。

歷來中國畫,最重個人的學養,有所謂書、詩、畫、印四者兼重的說法。所以,畫作就能真實地表露作畫者的性情、修養。我的畫作,也或多或少表露了自己的性情,寫花鳥時,從不重濃艷,只重雅淡,即使是被譽為富貴的牡丹花,也只重它的雍容而不重它的艷麗。

來美的初期,在一個新的環境,感覺一新,寫畫也就力求新技,不知不覺間,作了數幅面目不同的花卉。

荷花一直是中國花卉畫的主要題材,我受了周敦頤《愛蓮說》的影響,總想將「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蓮花品格表達於畫中。這幅白荷就是企圖在這方面有所表現。

我用藤黃與花青調成嫩綠色,筆肚飽吸嫩綠,筆尖點白粉寫花,再在半乾時用綠線鈎花瓣的幼紋,乘勢反轉畫紙,在背後以濃墨用潑墨的方法寫荷葉,在荷葉半乾時再在正面用濃墨鈎葉筋,鈎葉筋全用中鋒,筆意恣放,如寫狂草。這兩個部分,畫面的乾濕掌握是關鍵,太濕時墨在花瓣中融化,白荷變成了花面貓; 太乾時墨葉與花朵不能相融,就如剪貼畫般的生硬。

這時,用淡墨中鋒寫花和葉的柄,葉柄彎曲有勁,表示風力強勁,這也解釋了為甚麼荷葉會翻起烘著荷花的原因。在右下角的空位再用淡墨寫兩葉半捲起的初生荷葉,並在主荷葉的邊緣淡墨點染,以顯荷塘的深度。待花接近乾時,再用洋紅藤黃點花蕊。

畫成,畫面空間已少,所以只能簡單題字,這時剛離開居住數十年的香港來此陌生之地,心中仍是懸念香港,於是,湧起《古詩十九首‧涉江採芙蓉》句:「此物何足貢,但感別經時」。是的,物不足貴,所貴在思念,於是,我就用行書題「但感別經時」以誌。

白牡丹

在香港時,我曾用仿古箋寫白牡丹立軸,那是一幅中型的畫,枝葉扶疏,五朵牡丹各具姿態,那是頗為滿意的作品。但仿古箋是半生宣,筆墨溶化的程度遠遜生宣,所以這種畫只可偶一為之。

來美後,嘗試在生宣上寫白牡丹,因是嘗試,所以只作小畫,這是其中的一幅。寫兩朵白牡丹時,筆肚飽含淡花青,筆尖點白粉,橫筆點寫花瓣,動作要慢,以使花青和白粉融和,造成花瓣底部白中帶青,頂部潔白的效果,花半乾時,用洋紅藤黃點花蕊。花成,用濃墨點清水寫花葉,黑葉白花,相映成趣。葉半乾,用濃墨鈎葉筋,最後加枝榦,再用淡墨碎筆在花的周圍點染,以加強白花的深度。

歷來題牡丹多喜用「花開富貴」以示富貴,我則獨愛孟郊《登科後》:「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於是,就題之為「春風得意」。

白藤花

紫藤花在春日迎風而開,一串串地在風中搖曳,極盡婀娜之美。但我嫌其花色太艷,反而不及白藤來得素雅。於是,我畫了這幅小畫,兩串白藤在風中搖曳,濃墨淡墨寫花葉,再以淡墨渲染花的底部以突出白花。最後,在乾後再用焦墨不經意地在背景輕擦。這幅畫的題字是「春來發清芳」,取自《古詩十九首‧庭中有奇樹》:「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意。

中國畫有所謂「畫品即人品」的說法,通過畫,可以明白作者的品性。我想,這是有他的道理的。因為畫中充份表現了作者的學養、修養。所以,觀畫也可以知作者,如果作者與自己的品性相近,則大可引為知己。

6、情繫方寸間

搞篆刻,已是在大學的時候了。那時,我主編系刋《文萃》,選登系中同學的學術論述、文藝創作及書畫作品。同學鄺凱迎(亞視行政總監)自告奮勇,刻了一方一吋乘三吋的石章﹣﹣「文萃」,古樸爾雅,我將之用作扉頁,很是不錯。我對篆刻很好奇,就教於鄺凱迎,他教我寫印稿、選石、磨石及刻石的技法。我興致勃勃地開始了第一枚石刻。記得當時在商務書局買了一方青田石,形狀是長而不規則形,我就按其形寫了「吳氏弄琴軒藏書之印」九字,用的是小篆,刻成朱文。第一方印,無論布局、寫篆、刀章,都是粗糙得很,但我已是興奮莫名,把自己大部分的藏書都蓋上了此章。這一枚藏書印一直陪著我,可惜的是,昨天想拿出來懷緬一番時,卻發覺不見了。我想,可能是移民時丟失了。

自己胡亂地刻了一段時期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跟隨了書法篆刻大家馮康侯老師學篆,這才知道原來篆刻有這麼多的學問,不獨要學篆字,並得兼及甲骨文、金文;至於寫印稿、布局、用刀,更是一門精深的學問。可惜當時我兼顧的工作太多了,抽不出時間苦學,隨馮老師學了一短段時間後就停止了。

雖說停止了,可不是從此不接觸篆刻,馮老師指導了我入門之途,我在平日總會抽空練習。我是一個並不聰明,但肯用功的人。無論學音樂、學寫小說、學書法、學繪晝都是如此,學篆刻也不例外。我買了很多印譜,平時總帶一本在身,乘車搭船時,就拿出來觀看,揣摹名家的章法,通過布局、運刀的節奏、線條的粗幼,從中去理解其技法之外的情緒,往往沉迷其中,連車到站也錯過了。後來,覓得鄧散木的《篆刻學》,如獲至寶,鄧氏是我所欽佩的書法家、篆刻家,他著的《篆刻學》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印行,是精製的影印本,單看鄧氏的楷書,已是賞心樂事,何況此書對文字學、印的歷史、印的種類、形式、派別,刻印的篆法、章法、刀法,都有系統的論述,其中所舉的印例,更是精采絕倫。我就以之為學篆的指導,有空的時候就操刀練習,同時,也有系統地學習漢印、秦壐、以及近人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沙孟海等人的印譜,從中吸取營養。不經不覺,竟也刻了數以百枚。這當中,多數是應友儕之請而刻的姓名章,而也有少部分是自己的人生遇合中,有所感而發之為章的閒章。這些閒章,我多會有較長篇的邊款記錄,也算是人生中的一點記錄。現在就拿數枚來談談,也算是一段回憶吧。

由左至右,第一枚是一枚不規則章,右面是如來佛像,左面是朱文「南無阿彌陀佛」。這枚閒章是在母親離世後,午夜夢醒,心如刀絞般的痛。母親信佛,我未能在她生前服侍,在悔痛交加之下,連夜磨墨,隨手拿了一枚石章,就畫了如來佛祖像,寫上了「南無阿彌陀佛」,操刀而刻,直至天亮,成就了此章,願母親在天之靈得以安息。這枚章,是感情的抒發,沒有精心的構思,也沒有著意的章法,只是任由感情的泛濫。我想,情真意切,就已是難能可貴的了。

第二行的上面是一

5、狂草可抒懷

學習書法是很久的事了。

小時,父親看我的習作,對我說:「字如衣冠,一定要學好。」小學五年級時,學校來了一位在福建頗享時譽的書法家黃夢華先生,他是校長室書記,又乘興開了一個書法班。我興緻勃勃地參加了,從開筆、執筆學起,初時學楷書,從「永」字八法學起,再而臨帖:鐘紹京《靈飛經》、智永《千字文》、歐陽詢《九成宫》、王羲之《黃庭經》、《孝女曹娥碑.》…..單這些帖就花了我大部分的課餘時光。

黃老師書藝的造詣很高,隸、楷、行、草,體體精通,更有自己的風格。在他的教導下,啟發了我對書法的興趣,於是由楷及行,行書臨了王羲之的《蘭亭序》、黃庭堅《上苑詩》、趙孟頫《歸去來辭》,這可是下了死工夫,《蘭亭》寫得有七八分形似,但不能得其神,反而是趙孟頫的行書學得略近其神,但老師則不喜趙體,說媚俗而無風骨,在他的影響下,我放棄了趙體,再臨《蘭亭》及黃庭堅《上苑詩》,現在寫的行書,多少還可以找得出這二體的痕跡。

再後,學隸書,先學《張遷碑》,嫌其字太過方正古樸,不合我的性情;再臨《曹全碑》,喜其字體圓潤可喜,現在寫隸書,形體不脫此二碑。

然後是草書,臨王獻之《鴨頭丸帖》、孫過庭《書譜》、張旭《肚痛帖》,但最愛還是懷素的《論書帖》及《苦筍帖》。

跟黃老師學書法一直持續到中學二年級,也不知是否他的工作調動未能抽空教,或是其他的原因,總之他基本上離開了學校,書法組也就因無人接手而夭折。不過,有了這四年的根柢,寫字臨貼已成為一種習慣。我的中學生活,除學校的工課外,練樂器、寫文章、練書法是三大重點。

升學後,接觸到文字學,對篆字、甲骨文和鐘鼎文發生興趣,這時因緣際會,又隨了書法篆刻大師馮康侯學了一短期篆刻,學篆刻,其實就得由學篆字開始,於是篆字、甲骨兼而學之。可惜的是那時太多其他的工作,編學生報、編系刋、搞作曲編曲,指揮演奏,根本就抽不出時間下苦工於書法篆刻,所以不久也就停頓了。我想我應是馮老師最不肖的一個學生吧,他的學生,很多現在都是名家,如

17、插束鮮花亮家居

在家中插一盆鮮花,嬌艷的花色,新清的花粉香,確能為家居添上一點顔色,帶來一絲生氣。

自小就喜花,記得小時候,會把零花錢省下,買束菊花插在家中的花瓶中,擺在書桌旁,讓那菊色菊香陪着讀書做功課,倦時擰頭望望瓶花,眼睛為之一亮,精神為之一振,於是又可以抖擻精神,再埋首於書堆中去尋那「黃金屋、顔如玉」了。為甚麼買菊花?因為它最便宜,又最耐插,通常可以開足一星期才凋謝,對腰包瘦脊的我來說,確是唯一的選擇。何況菊又稱為「傲霜」,為陶潛所崇,「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意味,也一直深深地迷住了我。

中學時,作為樂手,時常有為電影配音樂和灌錄唱片的機會,加上也常為報章雜誌寫稿,有了額外的收入,手頭鬆了,買來插的花種也開始多了,劍蘭、愛麗絲、鬱金香、康乃馨、星州蘭、天堂鳥、風信子、滿天星、毋忘我、百合、馬蹄蓮、火鳯凰……至於玖瑰,我覺得她那高雅華貴的氣質,只宜讓她在枝頭,浴著夏日,拂著清風地怒放; 或是摘一枝含苞待放的送給情人,換取那一刻的浪漫。至於將之插在瓶中,那則不必,因為高傲的她,不屈於折節而活的境況,即使你小心翼翼地服侍她,在清水中放下了肥料,她也不受誘惑,不出兩三天,就會低垂臻首,顏容灰枯,接著就瓣瓣飄落,這該是大煞風景的一回事。

買花雖是頗奢侈的事,但我也常常為之。只是不懂得如何去插,只是將花束胡亂地塞在瓶中就算了。直到有一次到北角英皇道雲華大厦下面的匯豐銀行提欵,大堂中正有一位女士在為銀行插花,她將不同形狀不同顏色的鮮花,高低不等,直斜不一地插在一個半圓的大淺盆中,那高低不等,疏密不一,錯落有致的姿態,直教人看得呆了,對著這盆花,頓使人如沐雨櫛風地清爽舒泰,那感覺,就如聆聽著從小提琴上泛出的《沉思》(Massenet Meditation )那段美妙的旋律,那麼的清新,那麼的悠美。此後,我經常在相同的時間去銀行,目的就是觀看那位女士的插花。

後來對插花接觸得多了,才知道她插的是日本草稻月派的花道,日本花道關注的除了是花藝設計的原理外,更關注設計背後所表達的思想與哲學,以及作為一種個人的修行。其設計原理除了表達了視覺上的美外,還反映了思想上的美、以及日本文化對世界、自然、人生與宇宙的理解。透過插花,人不但能創作出美麗的花藝設計作品,還能加深對世界、自然、人生與宇宙的理解,而且更能透過作品表達內心。日式插花除了用作供佛外,更是皇室貴族家中擺設的一部份,也漸漸成為日本人日常生活的一部份,成為了一種與生活空間密不可分的藝術與設計形式。這種花道,頗切合中國道家的思想,也切合了蘇州園庭的建造原理,更切合了那種聚天下丘谷於一瞬的盆栽精神。這是我所好的,當時,香港也流行日本花道的插花班,但我並沒有參加的幸運,因為不但要付出昂貴的學費,而且每一次購買的花具、花材,也是一筆足供普通家庭一兩個星期的食用,不是我這麼一個學生可以負擔得起。

不能參加花道班,並不是說就不能接觸日本花道。我還是到書局搜羅有關日本花道的書籍、圖片,開始零零星星地買些用具、花材來試著插,這也是很花錢的玩意,我也只是在手上的零花錢充足的時候才偶一為之,但是那種從構思到經營的樂趣,已足够人回味再三的了。每插一盆花,都是自己對美的一種追求,結合自己在音樂的理解,就是一種將聽覺藝術體現到視覺藝術的具體體現。隨後,又涉獵了西方,特別是英國的插花藝術,對那種崇尚雍雅華貴、花團錦蔟的英國風格也頗喜愛,如用音樂來比喻,日本的花道就如蕭邦那詩樣的鋼琴小品,英國的插花,就如孟德爾遜華麗而甜美的交響曲。當然,英式的插花所需的花材太多,也不是我可以負擔的,所以我的插花還是偏向日本的花道。

結婚的初期,手頭並不充裕,但平日還是喜歡從那緊絀的零花錢中省出一點,插盆鮮花,使家居生意盎然。別人插花,多會揀選在節日或是人客來時才插上一盆,我偶然也會在這種日子插花,但更多的時候是在閒日,因為我覺得插花是為家居添色彩,讓這鮮艷多姿的花兒潤澤那為覓食而奔波的身心,所以,閒時插盆花,正是家常生活中的一道潤滑劑,這才能發揮它的作用。

要移居美國時,不知異邦的情形如何,在裝箱付運時,除原有的花瓶花盆外,我又花錢買了數個精緻的中國花瓶,由呎半高至兩呎半高的都有,也買了數個日本花盆及各種不同呎吋和形狀的「劍山」(日本插花用品,通常是鉛和鐵的合金為底座,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金屬尖針,方便將花挿下。)一拼運來。

來了美國,這才發現美國人很注重在家的園子裏種上各式各樣的花朵,一到春天,到眼都是花團錦蔟,春意鬧哄哄的。可是,美國人卻又不大懂得插花,尋常人家,只是將一束花拼在一起,胡亂地插到玻璃瓶中就算了。把花插得很好看的花店還是有的,但美國的工資很貴,那些被稱為designer插的花束,,可要賣上很高的價錢,這就是為甚麼這裏的婚宴,光就花在插花的錢就是非常可觀的原因。(據說克林頓嫁女,單就鮮花就要花數十萬美金。)這裏的超市也有專賣花的角落,種類各別的花一小束一小束的,並不貴,通常是十元三束,花約二十元就可以插盆不錯的花了。但也是不如香港的方便、便宜。香港的花鋪可以一枝枝買花,所以可以精確地計算要的數目,選擇買多些主花,買少些配襯,也可以選擇花期相近的花種,這樣就不致浪費。美國則不然,無論是主花或是配襯如滿天星、毋忘我,都要買相同的數量,至於已配好的花束,更是花期不等,有的花只是兩三天就謝,有的則可以開上一星期甚至十多天,如此一來,就造成了浪費,當其中一種花謝了,也就得連同其他未謝的都丟掉,這往往使人看了心疼。

為了避免心疼,減少浪費,我於是也買了一兩個小水晶花瓶,當大盆的花其中有些謝了,就將還是鮮蹦活跳的留下,略加修剪,插入小水晶花瓶中,又成了另一盆精緻可喜的鮮花,這樣地物盡其用,也不失為折衝的辦法。

前星期,在farmer’s Market買了一束雜花,又在Sam’s Club買了一束十枝的康乃馨(其實在香港叫做丁香),就將這兩束花分插在一個大水晶瓶和一個圓形的日本花盆中,滿滿的兩大盆花,頓使滿室生輝。
盆花_1
盆花_2

三天後,劍蘭凋萎了,但康乃馨和毋忘我乃是很清新,於是我將劍蘭丟掉,將康乃馨和毋忘我修剪過,插在小水晶瓶中,又成了一瓶很精緻的花束,這樣又可以供在桌上一個多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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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中插上一盆花,不但可以使家居添上生氣,看著那含苞待放的花蕾一天天地在瓶中綻放,你還可以感受到那驚人的生命力,看著花兒由盛放到凋殘,你會感受到生命的短暫,但在這短暫的生命中,卻要努力把自己生命中最燦爛的方面盡情地表露,這裏才不致辜負生命。看,一束花中,還是飽含著如許多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