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翟惠洸剛寫了《三門峽暢想曲》,我將之登在她的專欄中,但意猶未盡,就作一次文抄公,借來收入在我的「往事足堪回味」專輯中,以誌我倆的一段合作經歷。
三門峽暢想曲
翟惠洸
《三門峽暢想曲》是一首二胡獨奏曲。正確地說, 應該稱它為二胡鋼琴合奏曲, 因两種樂器的份量不相伯仲。作曲家劉文金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批青年作曲家, 而《三門峽》則是第一首運用西洋記譜法並配以鋼琴伴奏的二胡曲目, 可説是中西樂器配合創新的作品。該曲描劃六十年代於長江上游近四川的地區截流建造堤壩的景象。建壩是否明智, 不在本文討論的範圍。事實上,中國大陸的音樂家向有為政治服務的傳統,尤其是在中共政權成立初期,規定文藝必須面向工農兵群眾,宣傳愛國愛黨,音樂家也只好在這些條框下去盡情發揮了。這就有些像數百年前在基督教統治下的歐洲,在歌頌上帝的大原則下,音樂家和藝術家透過宗教主題去宣發內心的感情一樣。然而就音樂而言, 《三門峽》揉合了中樂的民族特色與西方傳統和聲的豐富色彩, 全曲洋溢着激昂的情緒, 劇力萬鈞, 十分動人。它成為深受歡迎的二胡曲目,是不無原因的。
三十多年前第一次接觸此曲已着迷不已, 因為它的鋼琴伴奏寫得異常豐滿, 而且很pianistic (即甚適合鋼琴的指法) 。與我合作的二胡獨奏者乃吳榮欽兄。吳兄現已移居美國, 過着優悠的半退休生活。當年的吳兄, 風華正茂, 不但為人瀟洒, 文章了得, 且寫得一手好字, 拉得一手好琴。吳兄在音樂比賽中屢獲殊榮, 又是中樂民樂隊的活躍分子。除了是二胡高手外, 他對其他民族樂器亦有所認識, 並集編曲指揮於一身。我在音樂上與吳兄有頗多合作機會, 從他處學習了許多有關中樂的知識和演繹技巧。回想我俩合作把揚琴協奏《延河暢想曲》改編為鋼琴與民樂協奏曲期間, 一起艱苦奮斗之餘, 聯同另一名笛子高手楊烈山兄到北角碼頭一帶的大排檔大嚼豉汁炒蜆, 伴以青島啤酒, 自封為啤酒黨徒, 正所謂青春無敵, 豪氣萬千! 那真是一段難忘的歲月, 此乃題外話。
暢想曲的曲式結構較鬆散, 適合於以舒發内心感情的作品。它由數個在情緒上有所對比的樂章組成, 但在演奏時不作停頓, 一氣呵成, 化高低起伏的情感為連續的音樂詩篇。《三門峽》 全曲基本上可分為五個樂章: 序曲, 活潑的快板, 優美的中板, 熱情的中快板以及快板結束段。
序曲如文章的序。 顧名思義, 它的的功能是為主體樂章的來臨作情緒上的準備, 帶引觀眾進入主題的樂境。例如莫扎特的《D小調幻想曲》(K397), 便是以一段分解和絃作為引子, 憂傷深沉的琴聲, 為全曲的氣氛定了調。 《三門峽》的序曲, 先由鋼琴以分解和絃與琶音奏出充滿感情的前奏, 描劃了江水滔滔, 汹湧澎湃, 繼而漸趨平靜, 卻又餘波未了。微波輕蕩之際, 二胡像獨立江邊的詩人, 凝視那悠悠江水, 深情地詠歎, 琴聲則輕柔地附和着。隨着樂思的發展, 情緒漸入高潮, 二胡激昂高歌, 鋼琴則以一段氣勢磅礡的華彩獨奏, 結束了序曲樂段。序曲寫得很美, 很有氣勢, 聽眾的心一下子便被抓住了。
序曲為主體樂章鋪排了暢想的旅程。首站是一段節奏明快, 充滿舞蹈元素的活潑快板。這樂章表達人民對建設水壩的興奮心情。熱烈過後, 歌唱性的主题出現了。這個優美動聽, 稍帶激昂的旋律, 是全曲的靈魂。它既富民族音樂的特質, 又朝氣勃勃。旋律重複了两遍, 從而進一步確立了全曲的樂境: 激情澎湃, 充滿自豪, 反映了中國大陸典型的樂風。這個旋律在音樂往後的發展中, 還會以不同的形式重現, 而且色彩更豐富, 感情更深厚。
接下来的樂章, 是抒情的中板, 它與上一段的快板形成强烈的對比。正如人的情緒在激動熱烈過後, 需要安靜下來, 細味回首。整個樂章深情細膩, 旋律優美。二胡與鋼琴經常一唱一和, 好像一對老朋友互訴衷情。此外, 這樂章具有濃厚的民族鄉土味道, 對鋼琴的演繹是個考驗。我們知道, 二胡雖然只有两根絃, 在演奏某些調性的時侯有所限制, 然而這恰好也是它的優點, 令它有很大的空間去發出抒情的顫吟(vibrato)和滑音; 這些樂音是中華弦樂的特色, 它散發着濃濃的民族韵味。然而鋼琴属於敲擊樂器, 每一個鍵只能發出有限度的泛音, 而無法揉弦令它作明顯的振顫, 更不能發出弦樂般的滑音。因此當两種樂器合奏時便需要互相協調, 不然便會出現性格分裂的情形了。此外, 鋼琴手接觸的曲目以西樂為主, 演繹中樂殊非易事, 這存在着文化差異的問題。技術只不過是工具, 而文化素養的累積, 樂曲精神的掌握, 則浸淫需時。音樂藝術的殿堂, 是一磚一瓦地建成的。作為音樂工作者, 長路漫漫啊。
言歸正傳。優美中板之後, 是熱情的中快板。這樂章的節奏雖然與第二樂章的快板類同, 然而在内容和情感上已發展得更加豐富充實了。它開首的旋律, 充满讚歎之情, 並富總結的意味。 隨着樂思往前推進, 音樂進入全曲熱情激昂的高潮。此時, 二胡與鋼琴同時奏出一伏又一伏如瀑布下瀉, 如巨浪衝天的樂句。至此, 江水滔滔, 汹湧澎湃, 水壩傲立, 民情高漲的景象, 活現眼前。最後, 鋼琴以强力的八度在鍵盤上來回飛梭, 以延長的和弦顫音高低震蕩, 預示着終曲的到来。
音樂與文章一樣, 講求樂思的邏輯發展, 以及樂段間的起承轉合、前後呼應。《三門峽》的快板結束樂章, 猶如一篇文章的結論。在這裏, 二胡以更豐滿的感情, 重現第二樂章活潑快板的主旋律, 鋼琴則配以更堅實的和聲, 共同表達激動的暢想情懷。這結束樂章有點像古典音樂奏嗚曲式的「再現部」(recapitulation), 它雖然重複乐首「呈現部」(exposition) 的主題素材, 但對於整體而言, 已經具有新的意義。那是樂思旅程的終站, 各種高低起伏, 甚至是互相衝擊的情緒, 在這兒都得以緩和或舒發了。
《三門峽暢想曲》由序曲的二胡詠歎調為始, 經歷了歡快、抒情與激昂的樂章, 最後在一片樂觀豪邁的氣氛中結束。演奏《三門峽》,不但奏者過癮,聽者亦過癮。在不少有二胡手參與的聚會上,朋友們都要求我們玩《三門峽》。它這麼受群眾歡迎,我想是因為它雖為民樂,卻有西樂的特質,使音樂語言更飽滿豐富,而且旋律優美抒情,充滿激情之故。
你也許會問我,在演奏《三門峽》的時候,可有想到建壩的情景?最初學習它時,為了「入戲」,亦曾經想象過自己為現場一分子,但熟悉了以後,它的音樂已化為一種抽象的抒情與激情融化在我的感情中。這就是音樂神秘的力量。凡是好作品,聽者都會根據自身的性格和經歷進行不同的解讀和吸收。《三門峽》雖然不脫「大陸味」(這自有其歷史原因),但它的激情發自內心,音樂言之有物,因而能感動人,不像某些內容空洞,為激而激的作品,裝腔作勢,充滿矯飾,流於低俗。音樂跨越了政治,但因為它是抽象的藝術,表達的乃情緒的本身,故音樂也能被政治所利用,這正是它詭秘之處。有說納粹利用貝多芬的音樂以鼓動民情,但你能說貝多芬與納粹有關係嗎?
另一首由劉文金創作的二胡和鋼琴合奏曲,乃《豫北敘事曲》,可謂是《三門峽暢想曲》的姊妹作。《豫北》也是我甚為喜愛的作品,它還出版了大提琴版本,以低沉雄渾的大提琴音去演繹,又別具一番韻味。此外,我還有機會接觸不少改編自二胡獨奏的大提琴和鋼琴合奏曲目,如《江河水》,《良宵》,《二泉映月》等。我亦為一些二胡曲編寫過鋼琴伴奏,包括《蘭花花》,《春思》,和《賽馬》。最為得意之作便是為《秦腔敘事曲》編寫的鋼琴伴奏,我在鋼琴部份加進了中國戲曲的元素,以突出樂曲的鄉土味。我愛看京戲,亦熟悉殷誠宗改編的鋼琴伴奏《紅燈記》,因此在寫作時能有所借鏡,得以保留和表現了原曲的風格。這是我眾多音樂活動中一項值得懷念的「傑作」,禁不住在此要吹噓一番。與欽兄在台上合作《秦腔》,亦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舊事了。
吳榮欽的回應:
與翟惠洸在音樂上的合作,是我在音樂演奏生涯中的最愜意時光。我雖是搞中國音樂,但骨子裹還是最愛西洋音樂,學作曲、指揮的時候,接觸的更全是西洋音樂。不過,那時的政治認識使我傾情於中國音樂。
我們的《三門峽敘事曲》演奏被很多愛樂者所推崇,除了演奏技巧外,更重要的是我們那種水乳交融的合作,特別是那段抒情的中板,我們那種心靈契合的柔柔輕語,更是此曲的經典,此後很多名家演奏這首樂曲,儘管技藝可能超越過我們,但在這段的演奏,卻似乎未發現有人能如我們那般的契合。移美後,曾與一位鋼琴家合作,準備也奏《三門峽暢想曲》,當她聽到翟惠洸與我的演奏錄音後,立即打退堂鼓,因為她知道無論怎樣努力,都不能超越我倆的演奏水平。
可能是大家的經常合作吧,惠洸編寫的中國樂曲也越來越有中國味,二十五年前我們的音樂會,我把《秦腔主題變奏曲》交給她編寫鋼琴伴奏,這首富有河北綁子地方戲曲風味的樂曲,要用鋼琴來演奏,這簡直是靠害,但她卻在殷誠忠《鋼琴伴唱紅燈記》的啟發下,居然寫出了戲曲味很濃厚的伴奏,當年的演奏也很是滿意。
俱往矣,人生還有多少個二十五年?前此與同事劉永耀通電話,他還問起我何時會與惠洸等朋友再搞個音樂演奏會?我答他是遙遙無期。不過,回心一想,「誰道人生無再少」,說不定某個機緣到來,我們又會再「癲」起來,在北美或是在香港再搞它一次。希望在人間。